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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太平

午前,我收到一封快递过来的信件,用廉价信封装着,上面回信地址写着:加利福尼亚彪马区F。S。莱西收。信封里是一张一百美元的可兑现支票,签有福瑞德·S.莱西的名字,此外还有张浅白色复印纸,上面打印的文字有好几处重叠了。信上说:

约翰·埃文斯先生亲启

尊敬的先生:

我从莱恩·伊斯特沃德那儿得知了您的大名。我现有一桩十万火急的机密任务需要您处理。我在信里已附上定金,请您本周四下午或晚上来彪马区一趟,如若方便,请在印第安角宾馆登记入住,并拨打电话2306找我。

您的朋友,

福瑞德·莱西

这一周本来什么业务也没有,这下可好了。支票签发银行距离我这儿有六个街区,我出门兑换了支票,吃了个午餐,取车准备出发。

峡谷天气炎热,圣布纳迪诺山上也是热得不行。车开到五千英尺高依旧炎热,那时我已经沿着高速公路向彪马湖开了十五英里了。五十英里蜿蜒的盘山公路,开了四十英里才开始变得凉爽。但直到我开到大坝,穿过浅滩上堆积的花岗岩石块和杂乱无序的营地,开始沿着南湖岸前行,才真的凉爽起来。到达彪马区已是傍晚时分,此时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印第安角宾馆是街角处一幢棕色的建筑,对面是舞厅。我登记入住之后拿着行李箱上了楼,房间很难找,屋内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地板上铺着椭圆形的地毯,角落里摆着一张双人床,光秃秃的松木墙上除了一幅五金店买来的挂历什么也没有,由于夏天山上干燥,挂历全都卷起来了。我洗了个脸和手,便下楼准备去填饱肚子。

餐厅挨着大厅,里面人满为患,男的穿着运动装,浑身散发着酒气,女的有些穿着宽松长裤,有些穿着短裤,指甲涂得鲜红,指关节却脏兮兮的。一个眉毛形似约翰·L。路易斯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雪茄四处晃动。一个身材消瘦的收银员只穿着衬衣,眼神黯淡,正努力贴着一部小收音机,想要听清好莱坞马场的赛马结果,那部收音机受到静电干扰,很多杂音,感觉就像土豆泥和上了水。阴暗的角落里,一个奉行失败主义的山地民谣交响乐团正在卖力演出,他们一共五个人,穿着紫色衬衫和白色大衣,希望在嘈杂环境下能有人听见自己的演奏。

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们所谓的正式晚餐,拿了杯白兰地坐着喝了会儿,然后就出门走到了大街上。外面依旧是大白天,不过霓虹灯已经亮了起来,傍晚时分,各种嘈杂声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尖锐的歌声、酒碗碰撞的咔嗒声、射击场的咔嚓声、点唱机的音乐声,这些吵闹声背后是湖上高速游艇低沉的轰隆声。邮局对面的角落里一个蓝白色的箭头指示着“电话”。我沿着一条尘土飞扬的小路走着,这里突然变得安静、凉爽,路边长着松树。前方一头温顺的雌鹿漫不经心地穿过道路,它的脖子上挂着皮圈。电话处是一间木屋,角落里有一个电话亭,里面放着一台投币电话。我关上电话亭,投了五分钱拨通了2306。对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问道:“请问是福瑞德·莱西先生吗?”

“请问您是谁?”

“我叫埃文斯。”

“莱西先生现在不在家,埃文斯先生。请问有预约吗?”

我问一个问题,她倒反问我两个问题,我可不喜欢这样。我便问道:“您是莱西夫人吗?”

“是的,我是莱西夫人。”我觉得她的声音显得过于紧张,不过有些人的声音一直就是那样。

“是生意上的事。”我说,“他何时回来?”

“我不确定。可能是晚上什么时候吧。您……”

“您家在哪儿,莱西夫人?”

“在……在保尔圣区,距离村子西边两英里。你是从村子打过来的吗?你有何……”

“我一个小时后再打过来,莱西夫人。”说完挂了电话。我走出电话亭。房间的另一个角落,一个穿着宽松长裤的黑皮肤女孩在一张小桌子上写着账簿什么的。她抬起头微笑着说:“你觉得这山怎么样?”

我说:“还行。”

“这里非常安静。”她说,“非常安宁。”

“没错。你认识叫福瑞德·莱西的人吗?”

“莱西?噢,我认识,他们刚装了一部电话。他们买下了鲍德温舍。那幢木屋空置了两年,他们刚买了下来,就在保尔圣区的边缘,那是矗立在高地的一幢大木屋,可以眺望湖景,从那里看过去景色一览无遗。你认识莱西先生吗?”

“不认识。”我说完走了出去。

人行道的尽头,那头驯服的雌鹿挡在篱笆的缺口处。我尝试把它推开,但是它一动不动,我只好跨过篱笆,走回印第安角宾馆开我的车。在村子尽头的东部有一个加油站,我把车停在那儿加油,顺便问了问给我加油的男人保尔圣区在哪儿,他的皮肤颜色像皮革一样。

“嗯。”他说,“找到保尔圣区很简单,一点也不难。不过你想找到这个地方还是会遇到点麻烦的。沿着这条路走大约一英里半,经过天主教堂和金凯德营地,走到面包店右转,然后沿着路走到威洛顿男生营地,走过营地之后走左手边第一条路,那是条土路,有点崎岖不平。冬天的时候那些人不会把路面的雪扫掉,不过现在也不是冬天。您认识那儿的人吗?”

“不认识。”我给了他钱,他找了零后回来了。

“那儿非常安静。”他说。“非常安宁。您贵姓?”

“墨菲。”我答道。

“很高兴认识您,墨菲先生。”他说着,伸出手和我握手。“随时欢迎您过来,很荣幸为您服务。嗨,您想去保尔圣区只需要沿着这条路直走……”

“好的。”我说完离开了,他的嘴巴还在一张一合。

我想我现在知道怎么去保尔圣区了,所以我掉头驶上了另外一条路。很有可能福瑞德·莱西先生并不希望我拜访他的木屋。

从印度安角宾馆过去半个街区的那条小路掉头会拐到另一个码头,再往东就是彪马湖岸了。湖里水位很低。牛群正吃着腐烂的草,那些草春天的时候长在水下,夏天水位降低暴露了出来。几个耐心的游客正坐在马达外装的船上钓着鲈鱼和翻车鱼。草地一英里以外左右有条土路,通向一个长满刺柏的地方。湖岸边有一个灯火通明的舞厅,尽管位于这个海拔高度,这里看起来仍然像是下午,音乐早已响起。乐队的声音大到仿佛就在我的口袋里演奏,我能听见一个女孩用沙哑的声音唱着《啄木鸟之歌》。开着车路过舞厅后,音乐声逐渐消失,道路变得崎岖不平。我疾驰而过,把湖岸上一幢木屋甩在了身后,那幢木屋旁只有松树、刺柏和波光粼粼的水面。我把车停这地方的后面,走到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旁,那棵树连根拔起,十二英尺的根悬在空中。我靠着这棵树,在干燥的地面坐了下来,点燃了烟斗。这个地方平静安宁,远离一切喧嚣,在山的薄暮下缓缓地暗淡下来。湖的另一边几艘快艇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但是这儿除了平静的湖面别无他物。我琢磨着福瑞德·莱西究竟是何方神圣,他到底想干什么,既然他的事情如此紧急,为何不待在家或者留条消息?我没花多长时间思考。傍晚实在太宁静。我抽着烟,看看湖面,又看看天空,见到一只知更鸟停在一棵高松树光秃秃的枝头上,等着天色变暗,好放开歌喉吟唱它的晚安曲。

坐了快半个小时,我站起身,用脚后跟在柔软的地面上刨了个洞。我把烟斗里的烟丝倒了进去,再用土盖上踩平了,然后漫不经心地朝着湖边走了几步,来到了树的另外一端。这时我看见了一只脚。

那只脚上穿着一只白色帆布鞋,大约是九码。我围着树根走了一圈。

我看见了另一只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接着看见了穿着白色条纹裤子的双腿,一副躯干,穿着商店门口常见的淡绿色运动衬衣,有着卫衣一样的口袋,上面是没有纽扣的V领,露出了他的胸毛。那是一个中等年纪的男人,头顶半秃,穿着一件上好的棕褐色外套,嘴边留着一撇儿修好的胡须。他的嘴唇很厚,嘴巴像平常一样微张着,露出了大而坚固的牙齿。他的脸庞看上去是那种物质充足,无须过多忧虑的样子。他的眼睛望向天空,我似乎无法捕捉到他的目光。

绿色运动衬衣的左边有一个补丁,上面是块碗大的血迹。补丁中间可能是一个烧焦的洞,我无法确定,因为天色越来越暗了。

我弯下腰,在他的衬衣口袋里摸到了火柴和香烟,在他两侧的裤子口袋里摸到几个粗糙的硬块,感觉像是钥匙和银币。我把他的身体挪动了一点方便摸到他臀部后面的口袋。他的身体还有余温,没有完全僵硬。一个粗皮革的钱包紧紧地塞在右边臀部的口袋里,我把钱包拽了出来,用我的膝盖支撑住他的背部。

他的钱包里有十二美元现金和几张卡,但我感兴趣的是他驾驶证上的名字。为了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上面的名字,我划燃了一根火柴。

驾驶证上的名字写着福瑞德·莱西。

我把他的钱包放回原处,起身转了一圈,环顾四周,一个人也看不见,不管是地面还是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如此昏暗的光线下,没有人能看见我在做什么,除非他靠近我。

我走了几步,低头看有没有留下足迹。没有,地面上只覆盖着长年累月掉下来的松针和腐烂的木屑。

我突然看见了一把枪,距离我四英尺远,差不多在那棵倒下来的树下。我没有碰枪,只是弯下腰观察了一下。那是一把22毫米口径的柯尔特自动手枪,骨质手柄。枪身半埋在一小堆腐烂的棕色木屑下。木屑堆上有许多黑色的大蚂蚁爬来爬去,一只蚂蚁沿着枪管在爬动。

我直起身再次快速地扫视了一眼周围。一艘船慵懒地向湖岸驶去,消失在视野中。我能听见减速的摩托车上传来不均匀的突突声,但是我什么都看不见。我朝着车往回走,就快走到了。一个小个子悄悄地从茂密的石兰灌木林里冒了出来。一束光在他的眼镜上方闪烁,又在其他东西上闪,又向下在手上闪着。

一个嘶嘶的声音说道:“举起手来。”

这个位置非常适合快速反击,但是我不认为自己能够快速反击。于是我把手举了起来。

小个子从灌木丛钻了出来,眼镜下面闪闪发光的原来是一把枪,一把足够大的枪,那把枪朝我指来。

那个小个子黑色的胡须下长着一张小嘴,嘴里的金牙闪闪发光。

“麻烦转过身去。”小小的声音温和地说,“你看见躺在地上的男人了?”

“听我说。”我说,“我是第一次来这儿,我……”

“快点转过身去。”那个男人冷冰冰地说。我只好转过身。

接着他用枪口抵着我的背部。一只柔软灵活的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最后停在我胳膊下的枪上。他发出嘘声,把手移到了我的臀部。接着拿走了我的钱包,动作干净利落,是个厉害的贼,我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动作。

“我现在来看看你的钱包,你站好别动。”那个男人说,他把枪移开了。

一个好身手的人此刻会有机会反抗,他可以快速地倒地,然后跪地后空翻,接着掏出手枪射击对方的手。这一切会发生得非常快。好身手可以迅速地打倒这个小个子,动作就像老夫人取出假牙一样干脆利落。然而不管怎样,我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好身手。

小个子把钱包重新塞回了我的口袋,又用枪管抵住我的背。

“那么。”声音温和地在我耳边响起,“你来这儿就是一个错误。”

“兄弟,你说得对。”我告诉他。

“无所谓。”那个声音说,“快走吧,回去。给你五百美元。今天发生的事你不对别人说,一周后你会收到五百美元。”

“好。”我说,“你有我的地址?”

“很有意思。”那个男人喃喃地说,“哈哈,哈。”

不知什么砸在我的右膝膝弯处,当时我的腿就这么跪了下去。我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原本以为他要用枪砸我的脑袋,但是他只是愚弄了我一下。他反手在我后脑勺上一击,算是轻的一下。他的小手非常有力量。我的头仿佛飞到了湖中央又飞了回来,“砰”的一下按在我脊柱上面,我感觉到恶心想吐。不知怎么,我的嘴里还含了一口松针。

此刻已是午夜,我躺在一间窗户紧闭、没有新鲜空气的小房子里,胸口重重地压在地上。他们在我背上压了许多煤炭,其中坚硬的一块压在我背中间的位置。我发出声音,但我的声音微不足道,丝毫没有人在意。我听见船的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人踩在松针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一个大声咕噜的人走了出去,又走了回来,他的声音很急促,带着某种口音。

“你在那儿发现了什么,查理?”

“噢,什么也没发现。”查理咕咕地说,“他在那儿抽烟,什么也没做。夏天过来避暑的游客而已,哈哈。”

“他看见尸体了吗?”

“没看见。”查理说。我琢磨着他为什么撒谎。

“那好,我们走吧。”

“啊,太糟糕了。”查理说,“太糟糕了。”压在我身上的重物没了,那些坚硬的煤块从我背上没了。“太糟糕了。”查理又说了一遍,“但必须这样做。”

这次他不是愚弄我,他用枪重重地敲在我头上。过来看看,我会让你摸摸我头上的肿块,我有好几块呢。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了,我跪在地上哀鸣。我一只脚挪在地上,缓缓站了起来。我用手背擦了擦脸,又挪了挪另一只脚放在地上,仿佛从一个洞里爬了出来。

太阳下山了,我前方的湖面不再波光粼粼,却在月光的映照下,洒上了一层银辉。我的右边是那棵倒下的大树。他们把尸体移走了。我小小翼翼地朝树移过去,用手轻轻地摩擦我的头,脑袋肿了起来,但是没有在流血。我停了下来,回头看我的帽子,突然记起来我把帽子留在了车上。

我围着树走了一圈。月光明亮,只有在山上或者沙漠里才能看见这么明亮的月光。此刻,你基本上可以看清地上没有尸体,树下也没有枪,更没有蚂蚁在枪上爬来爬去。地面平滑,有点倾斜。

我站在那里静心倾听,唯一听到的是我脑袋里面血液冲击的声音,唯一感受到的是我的脑袋在剧烈地疼痛。接着我突然想起伸手去摸我的枪,枪还在那儿。然后我伸手去摸我的钱包,钱包也还在那儿。我抽出我的钱包看了看钱包里的钱,一个子也没少。

我转身艰难地走回车旁。现在我只想回到宾馆,喝上几杯,然后躺下来休息。我想着过后再见查理,绝不是现在。我最先想做的就是躺一会儿,我可还在长个子,需要休息。

我上了车,开动车子,在柔软的地面上兜着风,接着开回了那条土路,沿着那条路上了高速公路,路上没有遇到一辆车。路旁舞厅仍在热火朝天地放着音乐,那个声音沙哑的歌手唱着《我再也不会笑了》。

上了高速公路,我打开车灯,开回村子里。从码头回街区的途中有一间松木造的简陋房子,只有一间屋子,玻璃门后面亮着一盏没有任何装饰的灯,门外挂着当地的法律法规。

我把车子停在街道另一边,坐了几分钟,眼睛到处查探那间简陋的小屋。屋里有一个光头男人坐在一张旋转椅上,椅子旁放着一张可以合盖的办公桌。我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思考了会儿又把门关上了,发动车子开走了。

不管怎样,我有一百美金可以赚。

从村子里出来后,我开了两英里,经过面包店,上了往彪马湖去的一条新柏油路。途经几个营地,我看见男生夏令营的棕色帐篷之间悬挂着一盏盏灯,那些男生在一个大帐篷里洗着餐具,时不时传来餐具碰撞的叮当声。沿着这条路再往前开一会儿,便看见了水湾和一条分岔的土路。土路车辙斑驳,到处坑坑洼洼,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石头,路旁树枝横生,车子勉强才能开过去。又经过了几间亮着灯的木屋,这些老旧的木屋是用松木建成的,还悬挂着没有剥落的树皮。再往前开变得愈加空旷,过了一会儿,一幢矗立在峭壁边的大木屋出现在我眼前。木屋顶上有两个烟囱,外面围着粗木做的栅栏,栅栏外面是双车库。靠近湖的那边有一条长长的门廊,阶梯直接延伸到水面。窗户透着灯光,我倾斜车头灯,看见钉在一棵树上的模板上写着“鲍德温”,对了,这就是莱西家。

车库敞开着,里面停着一辆小轿车。我站了一会儿,接着走进了车库,摸了摸车的排气管,排气管是冷的。穿过一座木门,走上了一条石头路,石头路通向那条长长的门廊。我走到门口,门正好开着。一个高个子的女人站在门口,灯光映照在她的身上。一只毛发柔顺的小狗从她身后跑了出来,从阶梯上滚了下来,它的两个前爪撞在了我的胸口,接着跳到了地上,转着圈发出欢呼的声响。

“下来,雪莉!”门口的女人喊着,“趴下!雪莉是不是很有趣?有趣的小狗。它有一半狼的血统。”

雪莉跑回了屋子。我问道:“您是莱西夫人吗?我是埃文斯,我一个小时前打过电话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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