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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要到卡沙村时,我眼前出现了惨绝的一幕。白色的雪原上出现了成堆的牛羊尸体,它们被一层厚厚的白雪包裹着,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从远处看去,就像一个个白色小帐篷。要不是眼前的事实真真切切地摆在我面前,我真不相信大自然会这么残忍。它稍微地打个喷嚏,带给人间就是悲惨。

到了卡沙村,情况比我想象还要严重,一半的房屋被大雪压垮了,不少人被压在了房子底下。由于村民住得比较分散,且救援力量薄弱,再加上伴随而来的严寒,给救援带来了很大的难度。

“牲畜暂且不用管。一切以人的生命为重!”

镇长多吉将村里能动的男人都召集起来,配合为数不多的解放军实施救援。而女人在格桑的带领下,主要负责医治和转移伤病号。

以前我一直把雪和美联系到一起,但眼前的事实告诉我,雪的暴戾丝毫不逊色于洪水、干旱、地震。它带来的不但是惊人的破坏力,还有令人恐惧的寒冷,羊毛毡、皮帽,都成了摆设。

断臂、断腿、冻僵成为尸体的,剩下的小孩、女人、老人,落在眼里的满是惊恐与绝望。谁都没料到夏天会和严寒挂钩,这难道是上天的惩罚?可我们又做错了什么?诵经、念佛可从没少过,这到底是为什么?牧民想不明白!

我的冻疮又复发了。一个个隆起的大包,不时流出红色的血,粘在手套上,被寒风一吹,就成了血冰,手套就固定在了手上。由于要不停地搬运伤病号,我的手已经麻木,仿佛已经不存在。我只有用手臂来承担负重。

我很想休息,但听到伤员的哀吟声,我双脚又迈了出去。

这是离村子比较偏远的一户牧民家。两层土坯房在大雪的压迫下,已经全部倒塌。周围一片寂静,丝毫没有生命的气息。但我和梁成还是带着侥幸,希望能有意外的发现。

没有生命探测仪,我和梁成只有用手刨,一步一步地搜寻,约莫过了几分钟,在一个墙角处,我和梁成愣住了。

一个半裸的妇女手里抱着一个小孩,小孩浑身被宽大的衣服牢牢地包裹着,而妇女已然成了一尊冰雕。她虽然双眼紧闭,但我明显能感到里面的炙热,那是一份母亲的爱,人世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直到地老天荒。

“他还活着!”

小脸,黑黑的眼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你看,他笑了。他在冲我们笑。”

我从来没有看到如此纯真的笑容,没有目的,没有任何附带的色彩。也许,人原本是快乐的。

我也笑了,虽然夹带着苦涩。

“我们把他抱回去吧。”

但很快我和梁成发现一个事实,我们没办法将他从妇女的手上取下来,妇女僵硬的手就像一根铁索,将小孩牢牢地锁住。

“怎么办?”

我看到梁成也皱起了眉头。

“只有这个办法了。”

思索良久,梁成从腰里掏出了小藏刀,我虽然很不忍,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很快,锋利的刀锋在妇女的手上划出了一道红色的口子,但却没有血流出来。我看了看妇女紧闭的双眼,仿佛能感觉到妇女在呻吟。

“谢谢你们!”

她仿佛又是开心的,因为她的孩子终于活了下来。

带回孩子,我小心地把他交到了查亚的手上。听了我的述说,查亚亲吻了小孩的脸颊,她泪流满面。

但当下的形势没有给我们过多的时间去悲伤,我们又投入了新的战场。

整整三天,我都没有睡好觉,偶尔能小憩,脑子里也全是悲惨的景象,它贯穿了我的全部。我发现我的步子越来越重,口吻也不再轻松,但唯一可以告慰的是,在灾难面前,村民所表现出来的团结让人暖心不少。

在政府的资助下,临时安置点搭了起来,帐篷都是部队捐赠过来的。伤员、病号送进了临时医院,严重的送进了地区医院,没地方住的牧民被送到了临时安置点。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送慰问品,慰问品有地方捐资的,也有政府划拨的。安置点的慰问品倒好办,集中!但对于那些散户,就难了。我们需要在将近一米的雪地里步行几公里,有的甚至是十几公里。旺姆就是这样一家,她是一个孤寡老人,一辈子没有结婚,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

查亚听说我要去旺姆家,主动当起了我的搬运工。说是搬运工,其实她就是提了一箱牛奶,我则是扛了一袋面粉。我的力量虽然还可以,但在雪地里行走我就只有龇牙的份。

这是到达卡沙村的第十天。沉默了许久的太阳终于露出了面目,挂在浮云之上,在茫茫雪地上洒下一片金辉,让沉寂在阴霾下的我和查亚,心情好了很多。

“灾难总会过去,阳光会普照大地。我们会受到莲花生大师的庇佑的。”

查亚的开心总是来得很快,一棵小草、一湾春水、一抹阳光就能让她展露笑颜。

“和乐观的人在一起,你也会变得乐观。”

这是我在查亚身上得出的结论。我不知道这个结论是否具有普遍性,但对于我来说,我看到了查亚,仿佛就看到了希望,这也许就是爱情的力量。

路到半途,我却遭到了失明的痛苦,我被“雪盲”了。我以为太阳只会给人带来光明,原来它也给人带来黑暗。“雪盲”俗称电光性眼炎,是高山病的一种。阳光中的紫外线经雪地表面的强烈反射对眼部造成损伤,从而导致眼睛怕光、流泪,视物不清。我开始也不知道什么叫雪盲,只是眼睛出现刺痛,就没怎么在意。但后来就越来越严重了,直到我的眼睛流泪不止,我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查亚告诉我说是“雪盲”,但这个时候已经迟了,我已经成了“盲人”。

如果让人对自己的感觉器官排个序,我想眼睛排在第一的概率是最大的,不但因为它是心灵的窗口,更重要的是它能接受外在事物70%的信息,这是耳朵和鼻子所不能相比的,所以,对于人来说,失明就意味着一个残缺的人生。而我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没有眼睛的痛苦,体会到了那些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无尽的悲哀了,仿佛这个世界都只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没有蓝天、没有白云、没有成片牛羊,只有那看不见的前方。

“我就是你的眼睛,你还有我。”

查亚接过我的手。她的话里没有字字锦绣,但却是如烟流水,温婉江南。

我忽然想到了一句话。

“如果有来生,我但愿成为你的眼,为你铺满一片光明。”

也许,我是幸福的!因为我不会孤单,这个世上还有一抹高原蓝陪在身边!

到达旺姆老人家的时候,已是下午。本来按照计划我们是中午到,然后下午返回。但意外的“雪盲”让我们的速度打了折扣。

“谢谢共产党,谢谢毛主席!”

旺姆老人看到我们的到来,从屋里迎了出来。她明显也受了伤,脚一瘸一拐的。我虽然看不到旺姆老人的表情,但从激动的声色还有颤抖的手可以感知,我和查亚的到来让她轻松不少。我们虽然没有给她带来金山银山,但却是一份最真的问候,特别是查亚,她亲昵的语气,总能将阴霾驱散。

“奶奶,你放心吧。有政府,还有我们大家,我们一定能挺过这难关的。”

旺姆老人家受灾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倒塌了一间房子,牛羊全部都冻死了,可以说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料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我和查亚带来的慰问品只能是杯水车薪。

我由于眼睛被紫外线刺伤,不能视物,只能呆坐在一旁。查亚则忙了起来,帮旺姆老人清理倒塌的房子,打扫积雪。我心里虽然着急,但也没用。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暗了下来,忙碌的查亚终于停了下来,旺姆老人也端出了自己精心制作的晚餐,甜茶还有酥油饼,慰劳我和查亚。由于手眼无法交流,导致我只能做一只能说话的木偶。查亚的手则充当了我的手,给我一口一口地喂东西吃。我发现我回到了婴儿时代,虽然是无奈,但也是甜蜜。

“好,好……好……”

旺姆老人仿佛看出了什么,嘴里透出的满是赞赏。

“奶奶,你也吃啊……”

查亚可能发现旺姆老人没有吃东西,禁不住催促起来。

“我在吃,在吃……”

旺姆老人声音有些哽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感伤起来。我有些纳闷了,查亚也有同感,她细细地问道:

“奶奶,你怎么哭了?”

“唉……”

沉默许久,旺姆奶奶没有说话。她仿佛在回忆,在拼凑那些散落的岁月。

“奶奶!奶奶!你没事吧?”

“没什么,我只是看到你们两个,我想起了过去,想起了五十年前的事。都五十年了,时间真快啊……”

旺姆老奶奶长叹一声,给我和查亚讲起了多年前的故事。

五十多年前,西藏还没和平解放的时候,卡当所属的羌塘草原,归一个叫可库桑吉的人掌管。可库是这个地方的土司,土司相当于现在的县长,但实际权力要比县长大得多,对下辖的农奴有生杀予夺之权,而旺姆就是这些农奴其中的一个。

1951年,旺姆已经是一个妙龄少女,是公认的“羌塘一枝花”,但由于父亲和母亲都是农奴,出身不好,因此,弥漫在周围的更多是下贱。旺姆有一个哥哥,多年前因为不满土司的专横,拒绝服劳役,遭到土司残酷的殴打,被迫离开了羌塘。

农奴的生活是悲惨的,不但没有任何权利,还要忍受非人的折磨,旺姆是深有体会。旧社会的西藏农奴有三种,“差巴”“堆穷”“朗生”。“差巴”占农奴60%-70%,是给农奴支差的人,“堆穷”意为小户,主要是“差巴”破产后形成的,“朗生”意为家里养的,占总人口的5%,被农奴主视为“会说话的牲畜”。旺姆家属于“差巴”,父母常年为土司家劳作,不分昼夜。由于过度的劳累,旺姆的父母早就疾病缠身。

土司家可库的公子叫扎顿桑吉,长相用我们现在的话叫作矮得有性格,胖得有肉感,低能与幼稚并存,二十岁了,智商还停留在五岁。但土司就是土司,即使是如此,还是把年轻漂亮的旺姆娶回了家。虽然旺姆一千个不情愿,但也没有办法,谁叫自己是农奴出身呢!

早上起来帮扎顿穿衣服,然后是伺候扎顿洗漱、吃饭,陪扎顿玩耍。旺姆在土司家说得好听点是媳妇,说得实际点就是一个衣着光鲜的保姆,陪吃、陪耍、陪睡。日子一长,旺姆就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她以为她自己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出现,将她的生活彻底改变了。

入秋的季节是羌塘草原最美的时候。天上有可亲的蓝天白云,远处是明净的雪山,加上淡雅温婉的圣湖,红黄相间的草甸,还有星星点点的牛羊,很容易让人忘却人世间的烦恼。每天中午,旺姆都喜欢站在高高的露台上,眺望羌塘草原。也只有这个时候,旺姆麻木的心才能释放。少爷扎顿正躺在床上午睡,是不会打扰自己的兴致的。

这天旺姆和往常一样,梳捋着自己的发丝,眺望着羌塘草原。

“驾……驾……”

随着一阵吆喝声,旺姆的脚下出现了一群人。这群人是土司家的护卫,要是平时,旺姆不会多看一眼,但今天不一样,因为护卫们押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虽然变化很大,但旺姆能认得出来,赫然就是逃亡多年的哥哥桑多。另外一个比较特别,这人无论是穿着还是长相,都和本地人有很大区别。他的衣服呈灰色,分为上下两截,不像传统藏袍那样宽大,有点像土司老爷从外面带回来的洋装,但又不全一样。洋装扣子少,怪人衣服的扣子要多一些。他的皮肤偏黄,眼睛里满是倔强。难道这就是土司口中的汉人?

哥哥桑多和怪人很快被关进了地牢,紧接着就是一阵痛苦的哀号声。旺姆知道护卫又在行刑了,心被紧紧地揪起。那一阵阵的鞭笞仿佛落在自己身上,旺姆见过地牢里面的刑具,那是少爷玩耍时喜欢去的地方。那里的刑具种类多样,残留在上面的血,单单是看看就能让人毛骨悚然。

“你到底说不说?”

“我看你嘴硬,给我狠狠地打!”

“说不说?”

自始至终,地牢里传出来的都是护卫队长次仁和土司可库的声音。哥哥桑多和怪人仿佛是哑巴,嘴里没有传出一个字。

从正午到太阳偏西,地牢里都没有停过鞭笞声。旺姆虽然是心碎欲裂,但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她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妇人,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更何况是救人。

晚上,少爷扎顿被土司夫人叫去了。旺姆在厨房拿了点点心,还有青稞酒,就和丫鬟来到地牢。

“夫人,你来干吗?”

因为旺姆毕竟还是少爷的老婆,所以护卫队表面上对旺姆还是比较客气的。

“我看你们为我们家办事,很辛苦,特意给你们做了点点心尝尝。”

“那就谢谢夫人了。”

趁两个护卫吃东西的当口,旺姆来到牢房一看,映入眼帘的场面差点让旺姆摔倒。哥哥和怪人都被打得不成人形,衣服早已残破不堪,浑身是血,红色的伤口裸露在外面,让人看了不禁一阵阵发颤。

“哥哥……哥哥……”

喊了好几声,桑多才有反应。他看到是自己的妹妹,本想说很多话,但还是忍住了。他用带血的手指着旁边的昏迷的人小声说道:

“一定要把他救出去!”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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