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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大少爷的死是完全的人为,完全的实时作案,钱大少爷死的时候,凶手必然就在他的屋中。而钱必中只是于钱大少爷尚未回府的时候在他的屋中等了一阵,他的离开不仅丫头们可以作证,我自己也是证人之一,且昨晚从头到尾我都同钱必中在一起,他反而是最没有嫌疑之人。

之所以我的思路不停地围绕着钱必中的犯罪可能性打转,是因为他是我这辈子教的第一个学生,是我想最先洗刷掉嫌疑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毛病:护短儿,极其护短儿,我拥有的,我喜欢的,我看重的,绝不能受到伤害和受到怀疑。但是我不会因此而是非不辩,所以才最先做出最坏的假设,而后再靠自己一步步去推翻和证明——这就是我珍惜的方式,是我爱的方式。

因此,我对这件案子私自调查到这一步后就打算放手了:因为我的学生不会是凶手,我之所以关注此事只是为了证明这个。

于是放下心来,好言劝慰了这小丫头几句后我便回转到屋内,见钱必中仍怔怔地在堂屋里坐着,便上前温声儿道:“趁官府的人还没到、钱员外也还没赶回来,凌峰你先回房洗把脸稳稳心神,换过套衣服再来罢。”

钱必中身上只是穿了家常便衣,待会儿官府的人一来他还是得回去换正式些的衣服才行,这是古人的烂规矩,为了避免到时他心慌意乱四处着忙,我便先将想到的提醒了他。

钱必中闻言点点头,起身请我同他一起回房。见他双手哆嗦着不好穿衣,我便叮嘱他房里的丫头进去好生伺候,自己在堂屋里等。见昨晚他那装着自制小玩具的木箱还在桌子上敞着,玩具扔了一桌面,便过去一件件收进箱子里去。

箱子里还有不少的小玩具没有拿出来,横七竖八地堆叠着,我将外面的玩具全部放进去后去合箱盖,却发现难以合上,原来是玩具装得太满,而我又没有注意利用空间摆放,因此玩具堆得高出了箱盖儿,只好又把玩具一件件拿出来重新安排。突然之间左手一阵刺痛,连忙抽出来查看,却见下掌缘处不知被什么东西划了一道口子,鲜血刷地溢了出来。

还好还好,还好伤到的不是右手,否则写起字来就太吃力了,右手可是我的半条命呢!

见这屋里一时半刻也没个下人听唤,只得先放弃包扎,单用右手小心翼翼地继续往外将所有的玩具拿出来。这些玩具放在箱子里很有些年头了,越往下的玩具上面积的灰尘越多,直到露出了箱子底儿来,那底儿上也都是玩具压出来的灰尘印子。

等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后我就开始重新往里合理安放,先把一些工具例如小刻刀、小锯子、小锉子等等的铺在下面,以防再将人划伤,然后再放玩具……咦

我其实是无意识地按着箱底留下的印痕摆放这些东西的,毕竟以前这么摆的时候是可以放下所有玩具的,但当我想要依样儿画葫芦的时候,却发现这些东西里少了一样儿——箱底留有非常清晰的、少了的这样东西的印痕,且这印痕同旁边其他的印痕深浅完全一致,可见缺了的这样东西是最近几天之内才没有了的。

怎么——怎么会是——一柄刀呢

这印痕非常明显的是一柄刀的形状,一柄长刃尖刀,这种刀的用途十分广泛,可以做木匠活儿,可以削水果,可以割肉切菜,甚至可以……杀人。

我在所有的玩具里仔细查了又查找了又找,始终没有找到这柄刀的实物,也许是钱必中拿去做了别的什么事还没有来得及放进去,又或许这刀是被别的什么人悄悄拿了走,而钱必中根本就不知情……

有人曾经说过:判断一样事物,千万不能让主观意志占据主导,否则你就先错了一半。

……是的,我得冷静,我得客观,我不能让任何情感因素掺杂进来。

这刀必然是近几天内才被人从箱子里拿走的,如果能将杀死钱大少爷的那把刀子和这箱子底的印痕核对一下就可以轻松证明二者是不是同一个物体了。

我又仔细查看了一下箱子底的痕迹,果然细看之下又发现了许多浅浅的印痕,可见这箱子里的东西在近期又被人拿动过。于是不再往里装玩具,而是将这箱子放到了桌下不起眼的地方,以防被人乱动。

钱必中换好衣服出来,脸色依旧很难看,我仔细望了他一阵,却并未在他脸上看出任何的异样来。他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如果当真是他杀了人,他怎么可能做到一丝儿情绪都不泄露呢就是心智成熟的大人,在第一次杀人时也总会多少与平日不太一样,若钱必中当真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到这样的地步,那这个孩子的城府也深得太可怕了些。

好吧,就算我不能感情用事地认定他不可能是凶手——从事实角度来分析也不太可能会是他:刚才在钱大少爷那里我就已经排除了机关定时杀人的可能性,而钱必中唯一在钱大少爷的房中逗留的那段时间里,钱大少爷本人并未回房,且那个时候也未遇害,也就是说钱必中在钱大少爷的房间里不可能动什么手脚。

除去这段时间之外,钱必中几乎一整晚都和我待在一起,哪怕是他跑到库房里去取那玩具箱的这段时间里都是处于我的视线之内的——那映在门上的他的影子不可能是别人的。

说“几乎”,是因为在这一整晚的时间里,钱必中没有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他从库房抱了箱子进来淋湿了身上、回卧房擦拭更衣的这五六分钟,而从他的院子到钱大少爷的院子之间的这段路程就算是跑着去也要三四分钟,更别说还要想法子进入院子、通过有丫头守夜的外间、进入卧房杀死钱大少爷,然后再原路返回了,五六分钟根本来不及!

所以,所以钱必中不会是凶手,不会的,他那么安静,笑起来那么纯真,怎么可能会是杀了自己亲哥哥的凶手呢

“老师……”钱必中的一声轻唤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他关心地望着我,道:“老师还好罢不成想我家里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害老师跟着受惊了……不若老师先回家里好生歇歇,待……待官府来了把这件事处理了,老师再来给学生授课……”

我拍了拍他的肩:“不必担心我。我这会儿也走不得的,官府的人来了之后会把所有昨晚在府里的人都召集起来问讯,这是司法程序。倒是你……没什么事罢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趁官府没来人前先请个郎中来帮你看看”

钱必中摇摇头:“学生不妨事,只是刚才猛然得到消息,又、又看见大哥他……一时难以接受罢了。”

我本想开口试探试探他,然而转念一想又作罢了。不会是他,不会,他完全没有作案时间,我不该再怀疑他的。

两个人各自坐在椅上沉默,过了好半晌才听得院子里响起脚步声,钱必中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进来,禀道:“三、三爷,衙、衙门来人了,让、让这院子里所有的人都、都到大少爷院外集、集合呢!”

官府来人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的生计啊——我的未来啊——都要成浮云了吗罢了,走吧!怕你我就不姓大!——呃,我姓什么来着……

钱必中院子里的下人们也没能幸免,跟着我们一路来至钱大少爷的院子外,却见早有一干穿着官府工作服的人站在那里,维持秩序,有两个配刀的把守着院门,不许任何人擅自入内。

院外站了乌压压一大片人,有丫鬟有嬷嬷有内用小厮,想来那些低等级的下人是不能进入内宅的,因此另安排了地方作问讯。

在这些人当中我还看到了钱二少爷和五个作主子装扮的女人,由于我在高府也待了有一段时间了,对于钱员外家庭人员的构成多少已有所了解。钱员外共有一妻三妾三儿两女,这五个主子打扮的人想来就是那三妾和两女了。其中有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妇人,相貌看起来同钱必中有几分相似,想来就是他的庶母,另外二妾和两个钱家小姐的年纪竟然相差不大,以致于我根本分不清哪个是长辈哪个是晚辈。

所有人都默默立着,谁也不肯或不敢多说一个字,毕竟是钱家的嫡长子被人杀害了,这可是非同小可之事,稍有不慎就可能遭受鱼池之秧,这些人都在深宅大院里混出经验的,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冒失。

府衙里的五六个书吏各自手里捧了纸笔对这些人挨个儿问讯并记录,我硬着头皮躲在钱必中的身后,以避开看上去眼熟的工作人员。

由于高府里的下人们太多,到了近午的时候问讯也才进行了不过一半,正当下人们中已经开始有人低低地发出埋怨声时,闻人报得钱员外夫妇回府了。

钱员外苍白着一张脸风尘仆仆地一路奔入内宅,向守在钱大少爷院外的衙役自报了家门后,其中一名衙役便进去通报,不多时见里面走出个青衫男人来,却是那流氓知府的师爷,扇子兄。

扇子兄向着钱员外拱手行礼,道:“晚生是虞城知府大人的新任刑名师爷,小姓楚,双字凤箫,今日奉大人令特来贵府调查大公子被害一案相关事宜,若有不小心得罪之处,还望员外爷海涵一二。”

哦……这个原来是新到任的,难怪那天要向我打听府衙的所在,想来那日是他第一天到任,那流氓知府口中所说的有客要陪估计说的就是他了。

他所谓的刑名师爷是古代衙门里师爷的一种,同其它种类的师爷一样,刑名师爷不食朝廷俸禄,不属于衙门在编人员,对外是幕主请来的客人,由幕主支付报酬,其行为对幕主负责,其地位是“大席中的大席”——即是具有最重要的地位。

师爷约有五种:刑名、钱谷、征比、挂号、书启,这其中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无疑就是刑名师爷,刑名师爷的职权范围难以一一赘述,他所包办的工作几乎包括了所有刑事案件及部分民事案件,还参与一定的治安、教化等方面的事务。

——所以,这位扇子兄、楚凤箫,他可以算得上是清城府衙里除那流氓知府之外的第二号人物。

师爷被派来调查此案,既合律法也合情理,钱员外当然没有异议,只是要求进院子里去看看自己大儿子的尸身,楚凤箫点头允了,陪同他一起进得屋去。过了好半晌两人才又出来,钱员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楚凤箫便立在旁边静静等待,直到钱员外缓过劲儿来,勉强稳住了心神,才上前开口道:“晚生有些话需要向钱员外您以及几位与案件相关的主要证人求证,还请员外您能安排一个房间,以备问讯之用。”

钱员外到底是经历过风浪之人,此刻已稳住情绪,只是声音里已见苍老,道:“不妨就去小老儿的书房罢,那里还宽敞些。”于是叫人在前引路,自己则陪同楚凤箫随后前往。

楚凤箫只叫了钱员外一家人同去,包括随后赶到的高夫人,高夫人虽然面上带了浓浓的忧戚之色,但在无人注意她之时却难掩眼底的一丝笑意——钱大少爷死了,那么将来整个高府的家业岂不全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钱二少爷的了么

余下的这些人仍旧继续接受书吏们的问询,被问过的也不能走开,于是所有人都在原地饿着肚子。眼看一名书吏就要问到我的面前来,就见一个小衙役跑了过来,扯着嗓子喊道:“哪一个是钟先生我们师爷叫你去钱员外书房接受问讯!哪一个是高先生——呃,钟先生!”

顾不得对这小衙役出现的口误发笑,连忙抬了抬手,提声道:“在下便是。”

“跟我来罢!”小衙役脸上讪讪的,转身便走。

跟着他穿廊过院,来至一处大大的抱厦前,门外立着两名衙役把守,进了前厅,见钱员外夫妇、那三个妾室、钱二少爷和钱家两位小姐都坐在椅子上,脸上神情各不相同,小衙役向着里间书房一指,道:“进去罢,师爷在里面等着呢。”我向钱员外点头招呼,不作停留地敲门进了里间。

里间是钱员外的书室,东墙是敞窗,南墙是落地的大书架子,西墙挂着一大幅类似园林图纸的画,细看了一眼,见是这高府建筑的俯视示意图,可见钱员外对自己家的建筑布局相当的得意。

楚凤箫大模大样地在钱员外的书案后坐着,而钱必中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见我进门,起身行礼道了声:“老师。”

我也冲他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转身对着楚凤箫行礼:“小民周天……”

“咳!”楚凤箫干咳了一声,我抬眼看他,见他眼中满是好笑却又不得不做出十分严肃的样子来,因此整张脸的表情看上去相当古怪,一指钱必中旁边的椅子,道:“周先生请坐,之所以请你来是有几个问题需要钟先生你来证实。”

这扇子兄比那流氓知府强多了,起码没有恶意地问我为什么成了高府的西席,以及……自报家门。

我依言做到钱必中身旁,楚凤箫便让我把昨天一天的行踪详细说一遍,估摸着他才刚问过了钱必中,因此欲用我的证词来证实钱必中的证词。

毫不隐瞒地把自己昨天的行踪细说了一遍,楚凤箫听毕点了点头,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既没有让走,我也只好继续坐在椅上,抬头去看他身后墙上挂的那幅高府俯视示意图,在那图上寻找着博雅斋的位置、花园子的位置、钱必中那院子的位置以及钱大少爷院子的位置。

本只是随便找来打发时间,却不想竟被我在其中发现了一处巧合——钱必中的院子和钱大少爷的院子在地理位置上竟是处于一条直线上的,换言之,那条流经这二人窗前的河水也是呈一直线,钱必中的住处在西,是河的上游,钱大少爷的住处在东,是河的下游,在河的对岸是一大片竹林,正如我刚才所见到的那样,竹林下的泥地是平坦且光滑的,没有任何的足迹和压痕。

——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就算这条河是唯一的通道,方才我也早已推翻了从河里顺逆流进入钱大少爷房中作案的可能性,难道是从空中过去的像电影里那样踩着竹梢过去嫂嫂啊,难道我穿的是个江湖世界吗但如果是江湖人犯案,那就从哪条路都可以进入钱大少爷的房间了——江湖人要是想杀钱大少爷,还用得着专门赶着个雨夜大晚上的动手吗随便什么时候想杀不都可以

所以,凶手一定是个平常人,而且,一定是钱府中的人。

楚凤箫没了什么可问的,把我和钱必中都请出了书房,又请钱二少爷进去,钱二少爷的脸色相当难看,甚至从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腿还软了一下,慢慢地走进书房去,将门在身后关上。

由于堂屋里的都是钱家人,所以我也不好在这儿多留,安慰了钱员外几句后便出了房门。由于府中内宅里所有的下人都被叫去接受问讯,所以此刻到处都是一片安静,没有半个人影。因不想立刻回去钱大少爷的院子前和那些人一起干立着等,所以从钱员外的书房出来后我就慢慢地溜达着,心里头细细地思索这件事。

从早上由钱大少爷房中出来后对钱必中百分之百的信任,到现在却莫名地降到了百分之八十。虽然没有任何的证据证明钱必中有作案的可行性,可他那玩具箱底的刀痕、与钱大少爷住处处于同一直线的地理位置,却怎么也不能令我放下心来。

一厢走一厢琢磨,却不料由于太过专心,没注意脚下因下过雨地滑,一屁股就摔坐到了地上。连忙爬起身来扭头一看,见衣服下摆沾满了泥,真是恶心乎乎的。本来这一身儿就是特意多带来的,昨天那身淋了雨到现在还没干,这件现在却又弄脏了……算了,总比换回那件湿衣服得好,把下摆好歹洗一下,凑合着还能穿。

四下里看了看,恰好不远处有一口水井,忙奔过去摇那辘轳,辘轳这东西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现实里看见它还真觉得有点稀罕儿。费力地摇上一桶水来,这辘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突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大胆的、不可思议的假设呼之欲出。

我连忙将水桶重新放下井去,然后转动辘轳提上来,再放下去,再提上来,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辘轳正转、反转——这个假设如果成立的话——如果成立的话,那还真是一个绝无仅有、胆大心细的行为!

忍不住沿着原路返回,又来到钱员外的书房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听见里面钱员外的声音在怒喝:“……说啊!你这孽子!你为什么不回答!昨晚你去了何处为何没在房里为何没让下人随着——你说——你说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你的大哥!”

钱员外这是在喝斥……钱二少爷钱二少爷昨晚没在房中唷。

“爹息怒啊——儿子、儿子怎么会杀大哥呢!儿子是冤枉的啊!”果然听见钱二少爷的声音急叫道。

“那你倒是说啊!——你昨晚为什么没在自己房中究竟一个下人都没带地去了何处!”钱员外又气又急,声音都颤了起来。

那钱二少爷却又不肯作声了,紧接着响起了两声扇耳光的声音。

“你这孽子!你你你——你真是要气死老夫而后快啊!你不说——你不说就是承认了杀害你大哥了么!”钱员外怒吼道。

“爹——爹——你要相信儿子!儿子当真没有杀大哥啊!”钱二少爷又急叫着道。

“你到底说是不说!”钱员外吼。

“……”钱二少爷又不作声。

忽然房中响起一片惊叫声,听得钱员外的妻妾们尖叫着道:“老爷!——老爷!老爷晕过去了!快去找郎中——”

钱员外居然被气昏了——这个钱二少爷到底中了什么邪既称自己是无辜的,又不肯说明昨晚不在自己房中的原因,这么一来任谁也不会相信他的话,如果他杀害钱大少爷的罪名成立,必然是死罪一条,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宁可被杀头也不肯说出来

事情峰回路转,钱二少爷俨然成为了杀害钱大少爷的最重嫌疑人。这当口,那些对府内下人进行问询的书吏们也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将有完全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的下人们排除在嫌疑之外,遣散回各自岗位上去。

趁人不备,我扯住一个内用小厮,悄声道:“小哥儿,识得我是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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