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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头里，忠仁披了件外套，在门口菜园箔子根下方便，他四下里望了望，天色灰蒙蒙的，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西风萧萧而呼，他打了个寒噤，赶紧回屋上铺，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免不了翻来覆去，惊动了女人士英，在床那头低声骂道：挺不着尸，翻身打滚地闹得人睡不着觉。忠仁不敢再有动静，闭着眼睛盘算着队里一些事情：今年队里收成还可以，前两天交了秋季公粮，队里还余一万多斤稻子，每个人口担把不成问题，队里大多数人家断了口粮，这几天生产队里没什么生活，不如把口粮分下去。想着便起身穿上衣裳，打算去趟吴文喜家，拼头一下分口粮的具体事宜，毕竟吴文喜是保管员，又是老班子成员，有些事情他比较谙行。天虽麻花亮，庄子已从沉睡中醒了过来，犬吠鸡鸣，家里主妇上码头刷净桶，洗衣服，路上也断断续续有人走路，晨烟升起，被风吹散压低，笼罩在庄子上空。忠仁来到文喜家，吴文喜还没起床，听见忠仁在院子心里喊他，赶忙起来穿好衣服，嘴里说道：赵队长一大早上过来，有什呢事的。忠仁道：我找你拼头拼头分口粮的事。吴文喜道：还按老章程办，进钱的按人口分，空钱户吃返销粮的，队里也没得他们粮食。忠仁道：空钱户家里本来就没得钱，怎么去买返销粮，那不是带人玩的吗文喜道：整个公社整个大队都是这样的，你一上来不能破了规矩呀。忠仁道：先不说了，回头生产班子开个会，你吃过早饭先去队房，我去喊人，通知一下社员。文喜说声好，留忠仁吃早饭，忠仁道：趁着大伙儿吃早饭当儿，我挨家挨户通知一下，那缺钱户的暂时就不通知了文喜道：进钱户的先分了再说吧，你晓得哪家缺钱不缺钱呀忠仁道：大抵上还清楚的些，数定数就那三五家。
吃了早饭各家各户或撑船或挑着笆斗去了队房，会计大抵匡了下工分，定了单价，有人笑道：王会计，你把个算盘打的叮咚响，当心拨错了珠子，再分了不够有人附和道：你道他吃干饭的这些个小账目算不好，还当什么会计。那人道：说不准，你没听说隔壁大队有个小队会计把账算错了的后来又到各家各户筹粮食的。又有人道：那个烦呢，老鼠窟里倒拔蛇，后来他家的粮食不是贴出去的呀。吴文喜道：大伙儿不要七嘴八舌的，让王会计好好地算。少顷，王会计算好了大抵标准，便开始称稻，多的人家每人口分得担把稻子，少的人家每人口也有三五十斤，分得多的，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分得少的，心里多少有些沮丧。
到了小傍中，社员们几乎都称完稻子回家了。吴文喜道：赵队长，天中了，要不几个人打个平伙忠仁道：打什么平伙呀，回家吃饭吧。吴文喜道：原先陈队长李会计他们经常打平伙的。忠仁道：生产队里那些收入也是大伙儿血汗钱，嘴一张，要个十块八块的。吴文喜道：打平伙是我们班子人员出的钱，又不是队里钱。忠仁笑道：以为我不晓得啊，吃的喝的每笔账，不都在队里集体账上走得了，哪一回摊到你们头上的文喜不语，副队长道：赵队长是清官。忠仁道：也不是清官，吃的名义上是队里集体的，还不是社员头上的，大伙儿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会骂我们的，为个嘴头食，让大伙儿背地里骂我们，也不至于吧，再说了，我们当干部的，队里多少补贴工分的。
王会计收拾账本。吴文喜用杚子刮平稻节子，耷上石灰印，正准备锁门，忽见门外站着个女人，四十开外，蓬头破衣，肩膀上挎个小笆斗，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道：赵队长，有我家口粮吗这女人姓卢，男人姓吴，是吴文喜一山两水的哥哥，前几年得病死了，留下卢氏孤儿寡母俩儿三个，这卢氏天生风湿性心脏病，下不了田做生活，大闺娘十八九岁身子单薄，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工分，小闺娘十岁不到，没上书房在家跳山猴子。赵忠仁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吴文喜大声斥道：你家粮食卖到粮站上去了，自个儿拿钱买去。卢氏嘀咕着：有钱买粮食还来求你们呀。吴文喜又道：陈学珍家还没称呢。卢氏道：我不能跟她家比呀，人家男人当兵的，在外面有工作，有钱有粮票，不愁吃不愁穿，哪在乎你们这些粮食，可我家个把月头里就没得吃了，大忙的时候，偷偷下田拾些稻头子捶了十几斤米，拢到现在，一粒粮食称不到，这一寒一春的，日子怎么熬呀。说着淌下眼泪，转过身，蹒跚而去。
忠仁望着她略驼的背影，心下一酸，随口叫住她：大妈（平辈，忠仁以小孩称呼），等一下。遂紧走几步，上前道：你回家叫你大闺娘拿个笆斗来，称担把给你家。卢氏听了，心头没喜，反而失声大哭：大兄弟，你是个好人，我跪下来跟你磕个头。忠仁连忙止住，说道：你快些回家拿家伙来。卢氏急急而去，忠仁转回队房，吴文喜劈头道：好人净要你做去了，队里还有几家呢，马上都过来，看你怎么弄忠仁道：那你总不至于看着她家受饿吧，那几家下午也称百十斤给他们，账先挂在往来上，等两年，人家接上侠子力，挣了工分再还。吴文喜还想说什么，副队长呛道：亏还是你嫂子呢。吴文喜才不再言语，一会儿卢氏娘俩拿来笆斗，称了稻，感激不尽。
忠仁对吴文喜等人说道：再等等，防止那几家有人过来，我们边等边开个班子碰头会，拼头一下割黄蒲柴的事。正说着，忠信失失慌慌地跑进队房说道：大哥，妈喊你赶紧回家，三嫂不行了。忠仁说声我先走了，遂小跑回家。东屋里站满了左邻右舍的人，大伙儿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忠仁来到房里。淑芬已穿好衣服，眼闭着，嘴一张一合，忠仁道：捅到屋心地上吧。一旁的忠礼道：地上凉，就让她在床上走吧。有人道：我们这是作兴人靠山走唉。忠礼道：什么作兴不作兴的，她是江南人，也许不信这个呢。坚持不肯捅。忠仁道：那就随便你，大舅那么通知了吗大舅也算是她娘家人呢。赵妈妈道：早派小四子去了，这么大风，大舅不晓得什呢时候赶来呢。忠仁又问道：忠义那边呢赵妈妈道：等你拿主张呢。士英道：你忙呢，一早上就出去，不喊你还不回来呢，粮食还是请人家抬家里的呢。忠仁道：哪指望她这么快啊，昨晚上在这边玩到半夜呢，还同我们说话的呢。赵妈妈道：之前还好好的，看到我们进来，还朝我们望望呢，就个把钟头前，突然不行了。
忠仁喊了妈妈退出房间，来到西屋，说道：先叫忠义回来。赵妈妈道：去城里就下午一趟车子，赶不上了。忠仁道：忠义老打电话到大队呢，忠志肯定有他厂里的电话号码，等忠志回来。不久，忠志骑车到家，架好车子，忠仁忙问道：大舅呢忠志道：大舅听了信，中饭都没吃，撑船赶过来了。忠仁又道：你有你二哥电话忠志说有呢，忠仁催他去大队部打电话给忠义，让他赶紧回来，忠志走后，忠仁又对妈妈说道：她后事怎么做呀要不要把忠礼喊出来拼头拼头。赵妈妈道：他哪块有心上过问这个大舅马上来了，先看看大舅怎么说。忠仁说声也好。
忠礼坐在铺边，抓住淑芬冰凉的双手，看着淑芬，悲从心头起，阵阵心酸难忍，忽然觉得淑芬的手在动，无力地睁开眼睛，嘴角在蠕动，忠礼俯身，耳朵贴在她的嘴边，淑芬微弱地说道：我死后——和我爸——葬在一起——。忠礼含泪答应，淑芬转过脸，用手指着铺旁边的木箱子，忠礼会意，起身打开箱子，从箱底处翻出个本子，递到淑芬面前，淑芬不能动，忠礼翻开本子，一张照片和一片干枯的梧桐树叶子滑落下来，忠礼捡起来，照片是淑芬一家四口若干年前的合影，那时候的淑芬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淑芬接过照片树叶，艰难地举到眼前，看了一眼，然后双手将照片和树叶捂在胸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闭起了双目，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淌下，双手滑向身子两旁。早有谙行的老人说道：走得了。
赵忠礼轻声喊着女人的名字，呜呜地哭着。丁大舅住好船上了岸，忠仁早已迎了过来，大舅问道：淑芬丫头怎样了忠仁哽咽道：走得了。大舅含泪来到房里，用手轻轻的摸着淑芬的脸，带着哭腔说道：闺娘，我来迟了。
大舅忠仁及忠礼在西屋拼头淑芬的丧事，大舅道：少丧，比不得老人过世，再说她也没有娘家人，就简简单单地办了吧。忠礼边说边抹眼泪：跟我这几年也没享什么福，总觉得对不住她，我想跟她买根木头，打副厚实的材。大舅道：哪块有木头卖呀忠礼道：我老早打听好了，荡东有家木头行呢，今年夏天才开的。大舅道：那就安排人去吧，天黑能赶回来呢。忠仁道：拿些钱给你。忠礼道：我自己有钱呢，这些钱也是她平时省下来的。当下安排人撑船去了荡东，又着人分头去几家亲戚家出信。
买木材的下傍晚就赶了回来，姑爷志国带来两个木匠，挂起几盏马灯，连晚打好了棺材，次日入殓，将灵柩运到前行大队杨德才墓地处，择向而葬。吃了回堂饭，亲戚朋友散去，大舅也要撑船回去，忠仁忠义兄弟再三挽留：明个回去吧，晚上舅甥几个吃两盅，劝劝忠礼。大舅便留了下来。士英巧云去东屋收拾屋子，将淑芬穿过的破衣烂裳拿到后坝口烧了，小雪哭着要妈妈，赵妈妈怎么也哄不住，闹了一大家子跟着淌了眼泪。
晚上，士英热了两样菜子，舅甥几个吃酒。忠礼端起杯子敬了大舅，咪了一口，怎么也咽下下去，也不肯举筷吃菜，大舅等人见状，也无心喝酒，吃了些饭便罢，少不了又劝忠礼想开些之类的话，天色不早，安排大舅睡下，各自回屋休息不提。
忠礼和衣半躺在床上，懒得点油灯，闭着眼睛，满脑子尽是淑芬的影子，痛楚之心无以言状。及半夜，迷迷糊糊睡去，只见淑芬笑盈盈地推门而入，说道：三先生，还没睡呢忠礼欠身笑道：小蛮子，不是在等你呀。淑芬笑道：我不过去了趟无锡，这不回来了吗，把你想的。忠礼道：你走了倒也罢了，可我茶不思饭不想。忠礼一把拉过淑芬，想要搂住她，一转脸，人影儿不见了，忽儿窗外传来声音：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小雪。忠礼急切地下床，跌了个跟头，从梦中惊醒，望着漆黑的屋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忽然想起宋人苏轼曾写过一首思念亡妻的词，便点亮油灯，翻出宋词，找到了那首词，当读到那句：干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时，早已泪流满面：“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干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时间不同，场景不同，可那思念亡妻的心情，有过之而无不及。
